回想起来，早在几年前父亲就已经有了阿尔茨海默病征兆。
（1）
2014年。龍舞回乡。
看龍爸老态龙钟，心下不忍。
半哀求半强迫地，让龍爸亮一手绝活——做一道正宗潮汕“卤鹅”。
《舌尖上的中国》当时正播的火，各类美食中少不了潮汕的美食，偏偏没说清楚那道能乱出家人心的卤鹅如何制作如何美味。
实际上，龍舞在北京八载茹素，每每回乡都难抵挡其香味半缕。龍爸当初从家乡记下食谱和卤汁秘方，辗转从潮汕到湖北，从湖北到甘肃，从甘肃到南京，逢年过节不忘制作，偏偏是龍舞学佛，龍七贪玩，都不曾学到手。
这次回乡，听着龍七说起龍爸退休后种种诸如迷恋电视剧不爱出门等等宅男表现，龍妈数落龍爸种种丢三拉四的习惯，总让人感到隐约不安。少不得利用一年不曾回家的特权，在龍爸莫名其妙下，耍赖一样地苦苦哀求，并以不再吃素为条件，龍爸终于勉为其难，穿戴齐整，来至铁锅前。
龍妈早就买了肥肥的拔了毛的鸭子，整只洗好，晾好。
龍爸将秘制的草料调制，放好。
龍爸抹净铁锅，放炉上加热。
龍爸等到锅底全干略有烟起，熟络地望锅中倒出大半瓶上等酱油。
略等一下，接着扔下几块黑糖。
静等铁锅烧热。
静等铁锅烧热。
静等铁锅烧热。
静等铁锅……渐渐冒烟，渐渐…起焰…焦糊味窜起………
龍爸依旧呆在铁锅前——自龍舞离乡，外出漂泊之后，龍家多年不曾做过这道潮汕绝品美食，他已经忘记后面重头的制作工序……
守在旁边多时的龍妈唉一声轻叹，系上围裙。劈手夺过龍爸手中的锅，亲自上阵。手脚利落，有条不紊，完成了传说中的潮汕卤鹅。
原来龍妈多年观察，早就学会了这手绝技。
但自这一年後，家裏再也沒人做滷鵝了。因为龍爸已经從半宅在家裏，變成全宅。
只有龍舞回鄉的時候，才勉強被拉出去走動，或者早晨跟着龍舞上操場打拳。直至又一年，龍舞回鄉，早晨再找龍爸時，龍爸說我已經鍛煉完了——原來，他竟然每次提早半小時出去走兩圈，為了避免在龍舞面前越來越無法完整打完24式簡化太極。
於是，龍舞發現，遊離在各個城市十多年之後，只有歸鄉一條路。
“父母在，不远游”的教训后面还有四个字，叫“游必有方”。所以，龍舞一直以此为自己出游找到理由。现在却怀疑满自己的这种满中国的四处游历，真的算是游必有方吗？
北京的同事也惊讶着：你为什么喜欢各个城市生活几年而不去买房定居呢？难道你喜欢浪子的生活吗？
不知道该摇头还是该点头。以前总觉得“浪子”这个词离自己如此之远，常常误会以为只有小说中才有。
当年还在迷数术八卦的时候，给自己排八字。其中多有孤辰宿寡、驿马华盖之类的命，朋友们看着如乖乖虎似的龍舞谁也不信有一天这个卦会命中，即便是自己，也同样觉得不顾亲情而离家一个人漂泊是多么可笑的一种想法啊。
不料，人竟然就真的在父母身边工作六年之后，一头跑了出来，而且越来越远。
龍爸是个骨子里很传统的广东人，但是早年在武汉大学的高等教育让他明白民主和宽容。每每龍舞拎起行礼打算出门的时候，他总是很洒脱挥挥手，吩咐一声：记得电话。然后埋头看自己的电视节目去。
每次龍舞归家探亲，他也是“哦”一声，然后说：「还没吃饭吧？厨房还有点剩菜，你自己热热吃吧。」
话说得这么淡定不动感情，却常常在龍舞还没有动手，他先跑到厨房去，口中淡淡走出两句：「算啦，你早忘了厨房在哪了吧？」
然后他自己找好早就存好放冰箱里的饭菜，加热，再变魔法似地弄出一些新鲜肉菜，再费力地用刀砍切……
看着他因为走得急，没有戴上眼镜而吃力查看那些肉菜的模样，看着几年前的车祸影响逐步扩大之后，变得那么喜欢宅在家中迷恋电视剧的龍爸故作随意地做着“剩饭”，竟然不敢告诉他准备再次出门的时间。
龍爸其实真的已经很老了，他的头发不是光亮的白，而是灰白，甚至在被龍舞一大早假装说学太极，而勉强下楼表演他学了几十年的二十四式时，步子都不时地趔趄，无法站稳。
（3）
今年，龍七不负众望，为龍家生了一个大胖孩子，而且不到一岁已经能自己站立，抓起龍舞练舞的大枪。龍七就叹：「孩子啊，又希望你快高长大，但是看着你长得快了，就知道我也老得快了……」
内心就是一惊，完全没想到，自己也到了叹息衰老的时候。
孩时总是喜欢憧憬，如果我永远长呀长呀长不大多好啊。龍妈在这个时候会说，我也这么希望，你们不长大，我也就不会老了。
龍妈年轻的时候特别漂亮。
漂亮到即便家中没有什么钱，外婆都坚决地想法给她留下好些青春的照片。可惜龍妈听从了乡里的观念，后来没有跟着许许多多找上门来军队文工团或者其他什么文艺单位走出去学习舞蹈什么的，否则现在会成为什么真的说不清楚。
当年，决定上北京生活的念头来得迅猛而仓促，走前几天才回家看望爸妈。龍妈早就没有小时候我看到的照片中的模样了，细瘦得龍舞都不敢像以前那样为她按摩肩膀。
她也不多说，照常背上剑，说一句：你出去后照顾好自己就行了。
然后出门找她的剑友舞剑，不再理龍舞。
龍妈不是怕儿女长大了，自己会老，而是知道子女长大了，就会展开翅膀，飞得远远的，远远的。
龍七在Q上说，龍妈其实早有了类风湿病、骨质增生等等疾病，却依然每天早出晚归教人习武练剑，说是因为家里人都跑出去了，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和她一起看碟跟着李德印练武当剑法了……
以前写过一篇小记，说的是深圳朋友回江门，去见龍妈，问需要给深圳的阿舞带什么东西？妈妈说，他在外面我放心得狠，什么也不要带。
等到朋友准备登回深圳的车，忽然见到龍妈踩着单车疾驰过来。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热热烫烫的，竟然是她刚刚做的盐焗鸡……
后来看李连杰的《方世玉II》，电影一开头，方世玉母亲苗翠华在家中无事，忽然想起出外闯江湖的儿子不知生活如何，于是马上翻身上马，一手托着亲手煲好的一罐老汤，一路疾驰……朋友啧啧地说，跟龍妈一模一样！
